原创
2016-08-19
张方盈
深焦DeepFocus
文 | 张方盈（香港）审读 | 谌三喜（北京）编辑 | 王止各（南昌）《寻》（Looking）是HBO在2014年开发的同志电视剧，首播即引起广泛关注。2016年7月，该剧播出了电影版大结局。《寻》讲述三个同志好友在旧金山的生活，探讨友情、爱情和性等话题。剧中的角色都以各自的方式寻找快乐、寻找亲密，同时也面对着每一个普通人都需要面对的人生选择。《寻》在IMDb和豆瓣上分别获得了8.2和8.8的高评分，被认为是继《同志亦凡人》（Queer as Folk，IMDb8.3分，豆瓣9.3分）之后美国同志电视剧的又一里程碑。 两部剧不约而同地都讨论了同志亲密关系和性道德等问题。然而，不同的是，《寻》对同志面临忠诚关系和开放式性关系时所呈现出的迷茫和困惑，与《同志亦凡人》那股笃定的反叛劲儿截然相反。 同志荧幕形象：上帝式Brian vs. 凡人化Patrick《同志亦凡人》里的Brian——一个几乎完美的“上帝”。刚刚认识他，Justin便说：“我看见了一张上帝的脸孔（I just saw the face of god.）” Brian是一个同志版的霸道总裁高富帅，一切按照大众的“完美情人”标准打造。同时，他也是同志版的Super hero。Babylon酒吧后室被查封，Brian抡臂一砸，在众人的欢呼和掌声中跟Justin拥吻，似极每一部超级英雄电影中男主角化解危机后的场面。 Brian作为剧中“上帝式”的存在，一直肩负“救世主”和“英雄”的任务，永远在以自己的价值观教化别人，也永远在为别人解决麻烦。他能在物质和精神上给别人双方面的帮助，甚至当整个同志群体出现危机时，也是他出手解困。Brian一直处于“独强”地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物都有着明显缺点，Michael的平庸、Justin的冲动、Ted的懦弱……每个人都麻烦不断，需要“英雄”的拯救。 这群常常被Brian训斥和教化的人，其实都默默佩服他，必要时甚至会出面维护Brian。当Brian被指责顽固、傲慢、滥交时，Michael、Lindsay或Justin常常会跳出来，站在Brian的立场上帮他澄清。 Justin从一开始对Brian的莫名仰慕和依恋，到对抗和离开，再到最后的回归，最终Justin完成了自己的成长，变成了另一个Brian，从根本上认同Brian对于亲密关系的价值观，认为真正的爱情不需要婚姻的承诺。 《同志亦凡人》在Brian身上倾注了诸多关于自由和反叛的期待，异常着重于张扬压抑已久的同志个性，创造了一个不容许质疑和挑战的同志形象。Brian身上一直有一种“叫所有人闭嘴”的气场。 与Brian的“高大全”形象截然相反，《寻》的Patrick几乎没有鲜明的个性，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像平凡生活中每一个犹豫不决的我们。 Patrick不是总裁，相貌着装皆平平，性格优柔寡断，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约会中常常尴尬癌发作，手足无措。Agustin常常跟Patrick唱反调，Richie和Kevin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虚伪和懦弱。要命的是，Patrick只能哑口无言。他只是一介“凡人”，跟完美完全不沾边，面对生活的选择永远无力和无措。 正因为这样，《寻》的复调性和对话性便得以彰显，各人物之间能形成有效的对话关系。相对而言，《同志亦凡人》便显得有些离地倾向，不同价值观的对话被弱化，艺术上的复调性相对降低。
“贴标签”还是“去标签”：高调出柜的《同志亦凡人》vs. 重新入柜的《寻》从一开始《寻》就不打算讲同志“出柜”的问题，性取向已经是生活中无需辩驳的事情，于是故事便直接从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开始，“同志生活”跟任何人的“生活”无甚差别。《寻》企图撕掉“同志”的标签，让同志生活 “重新入柜”，成为真正的“凡人”。 相比之下，《同志亦凡人》则是一部同志“高调出柜”的电视剧。故事开篇Brian便开着被恐同者涂上“FAGGOT”字样的汽车在匹兹堡大街上疾驰，骄傲大喊“我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旗手式”“号角式”的高调“出柜”喊出了同志群体压抑已久的声音，在酷儿身份急需被看见被了解的时代，《同志亦凡人》为同志群体完成了一次“集体荧幕出柜”。作品充满自豪与自信，乐于为自己贴上“同志”的标签，极力展现同志与异性恋截然不同的生活景观。而《寻》则在同志群体探索和回归“常态化（normalize）”的时代应运而生。两部剧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响应了同志群体的不同需求。
性欲望：《同志亦凡人》的“显” vs.《寻》的“隐”基于不同时期的不同需求，《同志亦凡人》和《寻》势必展示着同志生活的不同面向，标榜着不甚一致的价值观。 在“性”的问题上，Brian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享乐，没有羞愧感，无需犹豫。《同志亦凡人》不加掩饰地展示着身体与情欲，达致同志群体的需求“被看见”的效果。然而，与此同时，旗帜鲜明地张扬个性，往往容易招致僵化的刻板印象，“滥交”与“同志身份”成了大众心目中分不开的词语。 《寻》的Patrick有所不同。他对非恋爱关系的性行为持有戒心，甚至感到羞耻。一直单身的他尝试到树林猎艳，却被一通电话打断，Patrick以为是老妈冥冥之中打电话来阻止他。因此Patrick还被Agustin耻笑，说他应该为自己终于成了变态而感到骄傲。这是全剧的开场，对猎艳行为的不适感和不屑感扑面而来，《寻》的主创们所要传达的价值观可见一斑。 十四年前的《同志亦凡人》热衷于展示同志群体的“性狂欢”。它的开场是这样的：同志酒吧中一群男人赤身裸体在舞池中热舞，Michael说：有人说男人几乎每28秒就会联想到一次“性”，那是直男，对同志来说，应该是9秒……该剧涉及大量性场景的描绘，对同志群体的性自由和性解放采取一种不遮蔽甚至赞赏的态度。
亲密关系：《同志亦凡人》的反叛 vs. 《寻》的困惑性的话题也势必涉及同志的亲密关系和生活方式，这两部剧都花很多力气去探讨。 《寻》对开放式性关系采取非常谨慎的态度。在该剧中，所有选择开放式性关系的伴侣都频频触礁。Agustin和Frank、Dom和Lynn的开放式关系都因为各自的分歧而分道扬镳。Patrick和Kevin更因开放式性关系的讨论大吵一架，感情元气大伤，将他们的关系推到崩溃的边缘。 而忠诚的伴侣，《寻》打出很多感情牌，比如剧中将Agustin和Eddie的关系展现得俏皮温馨。第二季也利用更多细节把Richie描绘成温暖细心浪漫的人，在此基础上使Patrick和Richie的关系（相对更忠诚）、Patrick与Kevin的关系（相对更开放）形成某种对比。 当然，《寻》对开放式性关系也并非持完全的否定态度，电影版结局中借Kevin之口，将开放关系和真爱牢牢结合，展示了一种令人唏嘘的可能性。 对开放式性关系左右摇摆、难以抉择的态度贯穿了《寻》整部剧，对同志亲密关系应该如何选择，呈现的是一种讨论、思考和探索的状态。 《同志亦凡人》则完全不同，它的态度显得笃定得多，直接借用Brian这个“上帝之口”，表达了对于一对一忠诚关系的鄙夷和蔑视。Michael和Ben结婚时，Brian嗤之以鼻，日后甚至责备Michael用他平庸、循规蹈矩、千篇一律的生活让Justin染上了想结婚的毛病，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和畸形秀（原台词：It’s a farce! It’s a freak show!）。Brian多次表达了“忠诚关系的承诺是一种荒谬行为”的价值观，认为这是对异性恋生活方式的模仿，而同志其实并不需要婚姻的绑架。 全剧尾声将近之时，Brian终于向Justin求婚，但表明了并非被道德绑票，而是为爱妥协。不过他们终究没有结成婚。一直渴望跟Brian保持忠诚关系的Justin，却突然对Brian收敛个性感到惋惜和不安。已然成长为另一个Brian的Justin,主动放弃结婚。Justin认可了与Brian殊途同归的价值观——即真正的爱情不需要婚姻承诺的捆绑，不必为爱牺牲自我的个性。 两部剧集全然相反的开场和完全不同的结局充分说明了问题。《同志亦凡人》鲜明地表达了对传统异性恋式的忠诚关系的反叛与疏离，它更愿意抛弃成规，寻求个体自由和享乐的最大化。而《寻》则如它的名字本身，更多地展现一种普遍的摸索和存疑的状态。 同志需要什么？专偶制（Monogamy） vs. 开放关系（Open Relationship）2000年《同志亦凡人》将一个问题撂在那里：效仿异性恋的生活，对同志到底有什么意义？专偶制（Monogamy，或曰一夫一妻制）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十四年后的《寻》同样借Kevin之口喊出了这个疑问：专偶制是不是真的不可放弃？ 回望这十几年间，世界范围内，同志群体逐渐被主流看见和接受，在同志婚姻平权运动的推波助澜下，同志群体对回归常态化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得皈依主流道德的声音被一再放大。 不仅是影视剧，在现实生活中，掌握一定媒体话语权的娱乐圈，也引导着这样的趋势： 2011年Neil Patrick Harris和David Burtka（现育有一对双胞胎）在洛杉矶同志中心（Los Angeles Gay and Lesbian Center）40周年庆典上获得杰出成就奖，以表彰他们对同志群体起的模范作用。Jane Lynch在颁奖词中提到，他们的公众形象成为同志群体的楷模（role model）。 同样地，美国另一个LGBT机构——男女同性恋与非同性恋教育网（Gay, Lesbian & Straight Education Network，简称GLSEN）也给同性模范夫夫们颁奖。Matt Bomer和Simon Halls（现育有三个儿子）就获得了2012年GLSEN颁发的Inspiration Award。Jim Parsons和未婚夫Todd Spiewak 也获得了2013年的Inspiration Award。 LGBT组织热衷在同志群体中寻找和树立所谓的role model，而这些获奖并受推崇的同志大多都是遵循一对一忠诚关系生活的伴侣。这容易使人质疑其背后是否存在着某种道德批判意味，是否暗含对同志的性道德的规范作用，让人不禁对“为楷模颁奖”可能存在的多重动机和目的产生怀疑和微妙的想象。 楷模伴侣的树立，是否会在同志群体内建立起新的道德等级秩序，形成新的道德压迫阵营？是否正如Brian所指，是模仿和照搬了异性恋的霸权思维？同志群体在寻找自我、寻找亲密的过程中，是否正滑向向异性恋主流霸权靠拢的歧途呢？ Love wins? Or monogamy wins?
2015年6月美国实现了联邦同性婚姻合法化，同志婚姻平权的努力在欧洲和美洲取得越来越多的胜利。但这真的只是“爱情的胜利”吗？还是“专偶制的胜利”? 在世界范围内同志婚姻合法化的大潮之下，胜利的狂欢导致专偶制的呼声被无限放大，而其他的性诉求却有被进一步边缘化的危机。专偶制被赐予道德优越感，越来越成为主流认可下唯一正常的亲密关系。 实际上，过分强调专偶制正统，在亲密关系道德标准上的“单一化”和“异性恋化”倾向，容易淹没同志群体内部的不同声音，忽视了不同的需求。与曾经女权运动所遇到的瓶颈相类似，反对传统主流的不平等秩序一直被置于核心的位置，以致于运动在实质上过分依赖和强调了传统父权所建立的价值体系。同志群体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亦有类似，如果对传统的专偶制生活模式及道德标准过分强调和依赖，便会导致对异性恋霸权世界所建立的规范和秩序缺乏质疑和挑战，难以真正在认可平等性的前提下深入思考性别与个性、人类普遍情感的共性与同志群体情感的个性之间的差异。越是追求与主流异性恋一致的生活，有可能会走向越是臣服的歧途。 如果说，过分张扬个性与欲望的《同志亦凡人》是对同志生活的夸张表现，不接地气，那么，《寻》过分强调去标签化、纳入传统的主流叙事，也可以解读为一种相当具有隐蔽性的异化。“去标签化”的狂热在“将同志引入主流视野”的路上越走越远，则可能削弱了同志群体本身异于异性恋群体的个性所在，忽略了同志群体内部的多样需求。 The New Normal：对 “第二次出柜”的呼唤2012年NBC 推出过一部同志剧《另类家庭》（The New Normal），讲述一对同志伴侣寻找代孕，渴望生养小孩的故事。与《同志亦凡人》和《寻》一样，该剧导演和编剧Ryan Murphy也是一位已出柜的同志。现实生活中他与David Miller通过代孕育有两个儿子。剧中所探讨的同志生活和社会家庭的“新常态”，看似新奇，实际上却异常保守。恋爱、结婚、生子等一系列传统亲密模式似乎笼罩了很多同志对未来生活的一切想象。 笔者并不鄙夷恋爱和婚姻，却觉得结婚生子似乎不应该成为同志群体可以追求的唯一的“新常态”。专偶制充其量只是一种个人选择，而多元关系也值得被关注、探讨和尊重。 真正的“the new normal"，应该在声张个性和走向常态之间寻找一种平衡，而非急于向传统主流的道德规范寻求庇护。 多元开放的同志性关系，实际上是在性取向和亲密关系两个维度上对传统和主流的双重反叛。同志群体应该去探寻不被原先的社会婚恋规则束缚的新的“活法”，去寻找尊重更广泛人群的"the new normal"。在踢烂柜门之后，我们似乎再次面临“如何做一个同志”的问题。在逐渐走进主流文化的视野，在极力去标签化和走向常态化的趋势之下，同志群体似乎需要迎来“第二次出柜”。 《同志亦凡人》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词汇，其实包含了先是"queer"（酷儿），再是"folk"（凡人）的双重意义。对同志而言，这两重身份永远都在寻求更好的融合和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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